這個冬天,哈爾濱實火。
「討好型人格」城市,引來大批南方遊客的觀光。
只是,近來卻險些翻了車。
其一,「南方小土豆」的玩梗,引起不少人的反感。
其二,則是有關部門鬧了烏龍。
一則視訊中,一身穿少數民族服飾男子,牽著馴鹿走在中央大街上。
在得到當地工作人員證實後,營銷號們也集體出動:
「鄂倫春族人都被請下山了」
「上一次請他們出山的,還是乾隆爺/東北抗聯」
話題登上熱搜後,便有當地人闢謠。
雖然該男子所穿確為鄂倫春服飾,但牽馴鹿的行為卻是張冠李戴了。
馴鹿真正的主人,應該是鄂溫克人。
他們是全亞洲唯一一個馴養馴鹿的民族。
談及鄂溫克族,喜歡國產獨立紀錄片的朋友,想必不會陌生。
前些年,一部相關的禁片曾經翻紅。
豆瓣條目幾度消失,重見天日後獲得了9.2的高分。
「這是電影該有的本來面目,我們都塗脂抹粉太久了」
導演顧桃,用粗糲的畫風記錄了最真實的鄂溫克族人。
其中的原始與悲壯,令人難以釋懷——
《犴達罕》
鄂溫克族,是一個具有神秘色彩的少數民族。
生活在大興安嶺森林,是中國唯一一個被允許狩獵的民族。
遲子建曾經遠遠觀望過他們,並寫就小說《額爾古納河右岸》。
本片片名「犴達罕」,是鄂溫克語中的一種動物,學名駝鹿。
鄂溫克族人馴服它們已有上百年,也逐漸有了相似的天性。
穿梭於密林湖畔,安靜且敏銳,莊嚴而和平。
主人公維佳,稱得上身世顯赫。
姥姥,是部落最後的薩滿;母親,是部落唯一寫過書的人。
姐姐,是被譽為「神鹿之女」的著名畫家柳芭。
年輕時的維佳,也展現出極高的文藝天賦。
曾考上中央民族大學的美術生,對錶現主義、印象派、莫迪利亞尼如數家珍。
家裡人都稱呼他是藝術家。
生動的畫筆下,是一幅幅森林景觀、鄂溫克生活。
他像是一個隱居山林的大能。
出口成章,將各類民俗傳說描述得栩栩如生。
網友們也驚歎其口才,認為他是一個詩人。
但,最出圈的是維佳身上的瘋。
影片一開場,他便大咧咧地說自己去過巴黎。
正當觀眾驚訝不已,他接下來的話又讓人忍俊不禁。
不是那法國的巴黎,而是笆籬子,也就是監獄的意思。
維佳有著獵民的暴烈性情、不羈風格,動不動滿口髒話。
不久前才因為放槍恐嚇,被拘留了十五天。
起因是為了向獵民隊長討酒喝。
維佳有個毛病,嚴重酗酒。
常常喝得不省人事,隔三差五還因為酒精中毒被送進醫院。
母親苦口婆心勸他,反被嗆了兩句:
「我願意中毒,那才叫喝酒呢」
一到夜裡就傷感,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噸噸灌酒,心裡倒是舒坦了,第二天的活就甭幹了。
酗酒問題,困擾著維佳一家。
大姐柳芭從城市回鄉後,也常常偷偷喝酒,以排遣內心的苦悶。
最後跌入不足30釐米深的河流,溺水而亡。
二姐柳霞,更是少見清醒的時候。
在火車上,醉醺醺的她跟陌生人嘮起嗑,吐著髒話罵當官的。
讓旁人不敢接話,愣是把天兒聊死了。
一次,實在聽不下去姐姐的胡話,維佳上前制止。
沒成想,卻被姐姐掄起板凳迎面砸來,登時血流不止。
酒醒之後,反倒湊過來關心弟弟,露出一臉無辜。
整個鄂溫克族,都喝得很凶。
短短几年時間,就直接、間接喝死了61人。
獵民隊長家裡頭,甚至喝得只剩下他一根獨苗。
他一邊抹著淚,一邊又滿上了酒杯。
酒精,令本就不多的鄂溫克人口銳減。
維佳知道這個道理,卻照舊酩酊大醉。
他說,這是為了緩解內心的苦悶。
「全他*的喝酒喝死的」
鄂溫克人喝酒,是為了療傷。
現代化帶來了繁榮與便利,對於他們卻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。
維佳發瘋的開始,就是丟了槍。
作為遊獵民族,獵槍是鄂溫克人生存的棟樑。
維佳曾描繪起已然逝去的狩獵的黃金年代。
子彈從槍膛迸發而出,頃刻間切斷了獵物的頸動脈。
鮮血在陽光下噴出,染紅了一片白茫茫。
「真他*漂亮」
90年代,因為全面禁獵,當地政府要求鄂溫克的獵民們上繳槍支。
2005年,下達了死命令。
對於維佳來說,他二十多年的狩獵生涯結束了。
「永別了,獵槍」
沒有了槍,難以在野外抵禦熊瞎子的攻擊。
鄂溫克人多次反饋意見,也得到了國家民委、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關注。
專家來了一批又一批,都說要重新發槍。
但,一再擱置,到現在還沒給辦下來。
沒了槍,也就沒有尊嚴。
過去,鄂溫克人揹著槍在大街上橫逛,警察也要避讓三分。
現在,警察闖進獵民點就敢隨便亂翻。
「現在調過來了,讓我們立正了」
其次,丟了家。
鄂溫克人本是遊獵民族,隨鹿群遷徙,擇林間紮營。
但,當地政府則更希望他們定居下來。
早在1960年代,就建立了敖魯古雅獵民鄉。
讓部分鄂溫克族人遷下山,在鄉鎮住房定居。
2003年開始,又開始了規模浩大的「生態移民」工程。
建新的房屋,溫暖紮實。
寬闊的公路,為出行、就醫提供了保障。
鄂溫克人也獲得了兩個選擇:山下定居點—山上獵民點。
但,離開了森林,也就沒有了收入來源。
暖氣、食物,都是大筆的花銷。
居民點附近不適合養鹿,偷獵者又趁獵民下山愈發猖獗。
如此惡性循環,不少鄂溫克人的生活條件反不及從前了。
酗酒,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發生的。
鄂溫克狩獵文化,傳承了上千年,卻在這一代消亡了。
維佳們將自己灌醉,以填補無法打獵的無所事事。
也好忘記馴鹿、犴的鳴叫,忘記自己持槍穿梭林間的驍勇,以及森林深處的輕語。
「這是對狩獵文化,末日的審判」
最重要的,丟了傳承。
2000年時,鄂溫克族尚有三萬人;到2023年,僅存12057人。
這其中,還有不計其數不再養鹿的鄂溫克人。
世界的連接日益密切,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森林。
寧可打工賺3000塊,也不願意再回到家鄉。
本片導演顧桃,還拍攝過另一部紀錄片《雨果的假期》。
柳霞因為酗酒,被判定喪失了撫養權。
她8歲的兒子雨果,被福利機構送往了無錫的孤兒學校。
談及這個久居異鄉的外甥,維佳直言他擔不起發展馴鹿的擔子。
因為,孩子跟森林的情感疏遠了。
即使願意回到森林,結果也未必順遂。
大姐柳芭就是一個例子。
作為鄂溫克第一個大學生,在城市十年後毅然放棄了編輯工作,回到了森林。
可明顯察覺到,腳力已經跟不上狩獵的隊伍。
在城市時,她是少數民族;回到家鄉,她又被視為城裡人。
搖擺的身份認同,讓她的內心愈發痛苦。
「我愛森林,森林卻對我無動於衷」
豆瓣上,維佳的一段話被封神。
沒有華麗宏大的辭藻,也算不上別開生面的見解。
但從他口中說出,比任何一個哲學大家,都讓人心頭震顫。
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,就等於失去了一切
失去了一切,就面臨著消亡
開春時節,維佳去給姥姥上墳。
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,抱著上貢的酒瓶忍不住多喝幾口。
等眾人走遠,他才一字一頓地呢喃:
「在咱們這個時代,狩獵文化消失了,慚愧萬分」
任何文明的消亡,都是令人悲痛的。
《賽德克·巴萊》中,賽德克人頑強抵抗侵華日軍的奴役。
留下了一句鐵骨錚錚的誓言:
「如果文明是讓我們卑躬屈膝,我就帶你們見識野蠻的驕傲!」
誠然,鄂溫克的處境不可與前者同語。
在民族團結的政策下,有關部門從沒停下文化拯救行動。
只是,更多的是像此次「鄂倫春/鄂溫克」烏龍,形式大於內容。
當地建起了鄂溫克民族狩獵文化博物館。
傳統的篝火祭祀,吸引來大批遊客圍觀。
人群不時發出驚歎與掌聲,維佳失落地穿梭其中。
在他看來,這更像是一曲輓歌。
文明一旦被擺進櫥窗,便失去了原來的鮮活。
「鄂溫克」的本意,是住在森林中的人們。
「看,太像表演了」
片中一則插曲,也展現了「現代版葉公好龍」。
生怕維佳喝死在森林裡,媽媽替他登了徵婚啟示。
南方姑娘夏老師,被他的才華所吸引。
交往一陣後,帶著維佳離開了大興安嶺,來到了海南三亞。
剪掉亂蓬蓬的長髮,穿上襯衫褲衩,維佳也成了「城裡人」。
夏老師喜歡帶著維佳見朋友,同眾人攛掇著他作詩。
為了讓他見世面,把他拉進小屋,同一群孩子學習小學英語。
養了半輩子馴鹿,維佳頭一回覺得,自己就像一隻被圈養的獸。
喝酒問題,仍然是二人爭執不休的矛盾。
「為你好」「為我安心」等等,夏老師用盡了說辭。
維佳那股幾近瘋癲的詩意曾令她著迷,一旦靠近,卻變成現實世界的大麻煩。
幾番戒酒無果後,維佳被連哄帶騙送進了精神病院。
和真正的精神病人關在一起,被強制吃藥。
他只好把藥片藏在舌頭地下,等沒人了再偷偷吐掉。
或許,在多數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人們看來,傳統的鄂溫克生活是非正常的。
人們不相信野蠻原始會得到自然的庇佑,不相信會有人不愛房屋,終生遷徙流浪。
新中國成立後,掃除封建的宣傳向鄂溫克薩滿開了第一槍。
全面禁獵,又向這個古老民族刺入致命一刀。
事實上,鄂溫克人打獵,是按自然時刻表的。
小到螞蟻窩,大到交配的熊瞎子,鄂溫克人一律不打。
「哪像漢人似的,看著就哐哐」
事實上,在鄂溫克族這群守山者被禁獵後,盜獵活動愈發猖獗。
貪婪的偷獵者可不管是不是自然饋贈,乾的都是斷子絕孫的買賣。
「生態移民整錯了」
當然,每個人都有追求新生活的權利。
遷居給予了鄂溫克人更好的物質條件、醫療資源,也有了去外面走一走的機會。
但,前提應該建立在理解、認同、尊重之上。
維佳打過一個有趣的比方。
他說,自己讀的書不算少,包括那些獲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作品。
可是,他們都沒有寫過狗的夢境。
是啊,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。
「我看過他們的書,他們就沒寫過狗的夢境」
維佳們,是一群不被主流社會包容的異類。
這樣的身影,我們還在《三峽好人》《隱入塵煙》等等影片中見過。
現代化的鐵蹄,正踏平所有的祖屋和田野。
高傲的獵人,倒在一把無形的獵槍下。
「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開槍,那就開槍吧」